然后在刹那之间,娘的样子在她眼前飞速衰老下去,憔悴不堪,俨然垂危。
就像她眼睁睁看着化成碎片的那两件衣服一样,母亲也在梦中逐渐消逝,而她无能为力,甚至不能赶回家去看一眼。
而且,骆止寒大人现在应该还在京城,她不知道彬州那边的情况有没有恶化有人说梦是现实的谶语,每每想到这句话,她的心就会悬起来,摇摇欲坠。
几天几夜搓磨,她自己也憔悴了很多,眼神死沉沉的,不复过去的光彩流转。
有的时候她会濒临绝望地想,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回到家、见到母亲吗?
过去哪怕是最穷困潦倒的时候,她伏在病床前低声啜泣,身边却总还有娘在。
现在她一个人困在茅草铺地的囚牢里,不见天日,无人相救,纵有再多执念也是徒劳。
先前在王府里,不管怎样伤心失落,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进京,后悔遇见江寻澈,成为秦王的家臣。
但是,如果因为被囚禁在这里,导致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。
苏栖禾想,她应该会留下终生的悔恨吧。
又过了一日,梅迎雪坐不住了,跑到地牢门前绕了几个来回,说只能赌一把了,明天就传消息给江寻澈,让他来把手下的大才女赎回去。
隔着铁栅栏和厚重的锁,她看见里面那个消瘦的少女扯了扯嘴角,眼中一片死寂。
“他不会来的。”
话音刚落,管家匆忙找到梅迎雪,压低声音小声说:“大小姐,秦王殿下来了。”
对于江寻澈来说,只要做出找人的决定,剩下的执行都易如反掌。
何况苏栖禾离开的时间能确定在几天前的夜晚,而且如果要走,不管是不是和黎徽一起,总归是要找车的。
调查铺开,不消半日就找到了壮汉车夫和刀疤男。
他们被南风两下制服,跪在王爷面前,瑟瑟发抖如受惊的鹌鹑。
秦王殿下这几天也消瘦了些,脸色苍白,眼下还有乌青。
分明病色难掩,却依旧带着登峰造极的威势,那双黑色瞳孔淡淡一扫,就足以压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。
关押过女孩的那辆破骡车在面前打开,看见一地撕碎的衣服,江寻澈的眉心猝然一沉。
刀疤男对上他的视线,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,只觉吓掉了半条命,赶紧大喊着解释说,这是她随身带的旧衣服,不是身上的衣服。
江寻澈确实在记忆里找出了那个包袱皮的情状。
夏末秋初的晨光里,苏栖禾就是抱着这个小小的包裹,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衣服,第一次进了秦王府。
“你不会平白无故地撕这些,”他瞥了一眼刀疤男的表情,“除非,她祈求你不要破坏。”
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,一旁的南风会意,抽出随身的短剑就抵在他脖子上:“所以苏姑娘现在在哪里?”
从找出刀疤男,到问出女孩的去向,拢共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。两个歹人也被乖乖带走,移送刑部。
临走前,江寻澈回过头,目光落在那些碎衣服上,有过瞬间的飘忽。
“这些,也带走吧。”
被梅家的人一路领进大厅,诚惶诚恐地奉上首座,坐下之后,他眼瞳微垂,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精神绷紧到极致的晕眩。
毕竟这几天里他也完全没有好好休息。
秦王殿下指挥了整场调查,一路气定神闲,运筹帷幄。
现在终于要见到苏栖禾了,他却发现引以为傲的克制和冷静正在松动。
发自内心地讲,他并不想跟梅家的人废话,只想挥手将这座府邸彻底查抄,不管他们把女孩关在那里,他都能找到。
被囚禁了将近五天时间,她应该很害怕,而且作为人质,也不太可能吃饱穿暖,她身子那么羸弱,可能还会弄出病来。
江寻澈其实有一点后悔,没有早点寻找苏栖禾但是他也没有预知的能力,不知道她是被绑架了。
而且,找到她之后,他应该怎么办,如何处置?
思绪微乱,右手在袖中悄无声息地握住了拳。
进宫与元熙帝摆筹码谈条件、换取储君之位的那天,他似乎都没有这么紧张。
大厅之上,江寻澈对着来人压下眉眼,视线森然。
“你真的想跟我谈条件?”
梅迎雪匆忙赶过来,直直对上这双眼睛,脚下一滑,猛地打了个寒颤。
她终于和她那个失败的未婚夫一样意识到,通过绑架来威胁秦王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。
地牢的门被南风踹开后,苏栖禾缓缓抬头,神情空洞。
适应光线之后,她看清了站在门外的那个身影,但是,眼中依旧没有半点波澜,平静如死水。
江寻澈呼吸一窒。
作者有话说:
因为榜单的原因,明天也就是6月21日的更新会调整到晚上11点之后,22日继续零点左右更新,感谢大家的支持,鞠躬~
也预祝大家夏至快乐!
第26章沉默
◎君要赏,臣便不得不接着。◎
不管是景是物,一旦开始衰落,凋零的速度会超过世人的想象。
不然的话,江寻澈想,为什么现在他身处梅家最奢华的厅堂,却依旧觉得灯光暗淡,陈设萧索,满目荒凉。
苏栖禾正跪在他面前的地上,顺从却沉默。
自她被带进来,到现在为止,摆在桌上的那炉沉香都要燃尽了,她却始终没有抬头,虽然姿势恭顺谦卑,但全程没有再看他一眼。
好像两人之间,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。
秦王做事向来是目标明确、走一步看三步的,可现在沉默下来重新理了理思路,他才意识到,自己将苏栖禾从被绑架的处境里解救出来,没有动机,好像也没有什么明确的回报。
简直像是甘愿奉献一样。
皇家贵胄身居万人之上,只能享受别人的虔诚奉献,怎么可以低下头去给予别人。
“苏栖禾,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?”
女孩还是垂着头,眉眼沉敛,默了半晌后叩首道:“多谢秦王殿下相救,小女愿意报以赠礼金钱,为您祈福谢恩”
江寻澈脱口而出:“别说了。”
堂堂王爷,现在还是一国辅政储君,别说金银财宝了,就算是佛前祈福,只要他一道命令下去,奉国寺自有数百位高僧每日为他焚香诵经,他会需要这些东西么?
但是被他打断后她就乖乖闭了嘴,就此打住,没有下文。
好像是在无声地说:我能给的也就是这些,你不需要,那你还想我给你什么呢?
好像有一道冰质的墙壁在两人之间竖起,源源不断地冒出白色的寒雾,直冲面门而来,令人从脊髓深处下意识地颤抖。
隔着白霜烟雾,他好像突然看不清她的表情。
而如果伸出手,只会碰到透明的寒冰,冻得指尖发麻,还要被融化的水滴打湿。
良久,苏栖禾听见江寻澈又问:“你后悔吗?”
短短四个字,穿透冰层砸进心里。
她睫毛颤了颤,没想到秦王殿下居然会问这种问题。
在王府里,他的询问通常都和命令挂钩,也从不在意别人的主观想法,而现在他居然在问她自己的感情。
而且,此话语焉不详,她不知道王爷想问的究竟是哪件事。
是后悔在几天前的夜晚离开,还是后悔一开始的进京,以及遇见他。
但不管是哪种,后不后悔都没有用了。
事已至此,木已成舟,她在这里撞得身心俱损,爱恨糊涂,现在只想早日回到故乡,回到母亲身旁,回到她熟悉的生活里。
于是苏栖禾说:“不后悔。”
冰层这边,江寻澈神情一凝。
他原本还在想,如果苏栖禾后悔离开并且愿意认错,他说不定能宽宏大量,允许她重回王府。
哪怕她擅烧偏殿大半间屋子,但看在为夺嫡所做贡献的份上,也不是不可以从轻处罚,或者干脆一笔勾销。
毕竟他得承认,在没有女孩的这几天,他过得确实算不上好。
埋头沉浸在冗杂的公务之中,让自己像过去的她一样熬夜看奏折,只为了掩盖自己对着空床夜不能寐的事实。
而且他看似是坐在书案前,实际上提起笔精神就会飘忽,回想苏栖禾曾经执笔写文的场景。
她的神情总是很认真,纤长睫毛平静地垂下来,胸有成竹地一笔一划写着。
完成之后,双手将文辞递过来,同时抬眼看着他,墨染的眸子里光彩流转,期待着来自殿下的肯定。
秦王殿下不得不承认,这个场景是相当美好的回忆,以至于他愿意为她破例,允她回来。
但是现在,她说她不后悔。
也就是说她不认错,也不愿意重新回到秦王府。
方才的那些,全都是江寻澈自以为是的幻想。
而苏栖禾只用低着头说一句话,就能将幻梦全部戳穿,粉碎一地。
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了下来:“所以,你还是想回家?”
说到回家,苏栖禾的语气终于起了波动,“如果殿下开恩的话。”
原来如此。
她并不想要留在他身边。
突然想起昨天决定调查的时候,他不顾骆止寒的阻止,顶着头晕,强行从病床上支起身子,召集下属,要铺开天罗地网去寻找苏栖禾的动向。
程誉抱着双臂陪他连发好几条命令,然后突然说:“寻澈,找到她之后,你准备怎么办?”
她既然都选择离开了,你再向她伸一次手,她会乖乖地回来吗,就像飞云楼上那次一样?